输与赢(二)–杨大哥最后发表的文字(2011年3月22日)

　　上文说过，人生会经历很多事，不是事事你都能赢，要学会认输，也要能输得起。但是，什么能输，什么不能输，也是输不起的呢？

　　去年初，我美国的医生来信告诉我，他和一些专家看了我最近身体检查的CT和MRI，发现我的病情有了明显的发展，其中“最令人关注的是脑干附近的病灶，肿瘤已经几乎增长了一倍，现在压迫到了脑干本身，造成脑干和中线有一些移位。此外，有两个从中椎动脉分脉的小动脉位于这个病灶的旁边，如果动脉堵塞或破裂可造成中风或更严重的后果。我们讨论了是否有任何干预性治疗的可能性，如使用射频消融术的可行性方案，但这个方法过于冒险，特别是有邻近的动脉和脑干。在讨论放射治疗的方案时，Dr. Sill认为这也很有风险，有可能造成分脉的血管破裂，同时脑干也有受到辐射毒性的危险。另一种可能的方案是神经外科手术切除这个肿瘤，但这个方案也有极大的风险，有可能引起无法控制的出血。……”脑干，是人的生命中枢，也被称为生命禁区，现在肿瘤正接近这个最重要也是最危险的地方，但我的医生告诉我，几经努力，最后还是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案。

　　自从1987年秋发现我右耳下有一肿块，1988年初做了第一次手术，那时我二十四岁，刚大学毕业一年半，这二十三年来我做过七次手术（包括开颅手术），四次放疗，经历过许多次癌症的复发、转移，好几次和死亡擦肩而过（特别是几次肺部的大出血），这么多年我和癌症的这场仗打得很辛苦，甚至可以说很惨烈，虽然中间很多次的战斗双方各有胜负，但如今我的处境越来越艰难，想要赢得这场仗已经几乎不可能了，输，大概也是早晚的事，问题是，我能输得起吗？我该如何面对呢？

　　旧约“约伯记”给了我思考这个问题一个新的视角。

　　“约伯记”可能是圣经中写作时间最早的一卷书，它可以说是一部非常精彩的戏剧，讲述了一个好人约伯无辜受苦的故事。约伯是个敬畏神的义人，然而突然之间灾难降临，他几乎失去了一切——包括他的财产、家庭和健康。为什么？这是谁干的？观众不仅要问，但剧作者并没有把这部戏变成一部希区柯克式的悬疑片，而是一开始就告诉我们：是魔鬼干的，这样观众都知道了答案，但就是剧中的主角约伯却不知道，于是这部戏的大部分时间就在看约伯是怎样的反应，所以“约伯记”不仅是在讨论为什么有苦难，更是在讲述如何面对苦难的问题。

　　剧终的结尾是一个戏剧性的结局，约伯重新又得到了他在开始时所失去的一切，甚至神给他加倍的祝福，这样的结局让我们对好人无辜受苦而愤愤然的心情得到不少安慰，也可以心安理得地告诉自己上帝还是很公平也很有恩典，在今天的教会里也常常听到这样的见证。但是假如约伯最后并没有得到他失去的一切，我们还会心安理得吗？还会认为上帝是有公平有恩典的吗？事实上，在生活中却有不少这样的例子，比如有的传道人一生事奉主，最后却在疾病的折磨中痛苦地离世。

　　就在去年平安夜的傍晚，我在教会准备晚上的圣诞崇拜时，收到外地一位同工的圣诞祝福短信，进一步联系才得知他最近病情迅速恶化。他在2010年春发现患恶性肿瘤，之后做了手术和化疗，前一段时间获悉他的各项癌症特异性指标都正常，我还很为他高兴，但现在已经是盆腔、腹腔、两肺等广泛转移，输尿管堵塞、肾积水但无法安装支架，淋巴转移并压迫神经，情况相当糟糕。我和同工商量，准备安排人过去看望他并给他带一点教会的爱心奉献，但他和他家姐妹都坚决不让我们去看他，我也就尊重他了，因为一个人应该有权力让自己有尊严地度过最后的日子。但我心里很难过，他和我年龄差不多，是大学教授，也是教会传道人，他本来肝脏就不太好，但近年来一直尽心尽力事奉神，即使到现在这样的身体，还发短信告诉我这大半年的经历让他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明白神福音的恩惠，他希望还能再站在讲台传讲福音，但我知道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大概也不可能再在地上见到他了，我很难过……

　　前些年一位美国犹太拉比H. S. Kushner在他经历丧子之痛后曾经写了一本书，书名就叫“When Bad Things Happen To Good People”。如果约伯记的结尾是约伯并没有得到一切，而是在痛苦中离世，我们会对神失望吗？我们该如何认识上帝、认识信仰和认识自己呢？

　　不过约伯记的结尾在暗示我们，我们的生命不是因我们在世上日子的结束而结束。在开始第一章中约伯的七个儿子三个女儿都死了，到了最后一章，神给约伯是原来双倍的赐福，包括羊、骆驼、牛、母驴，但神却还是给他七个儿子三个女儿，因为以前十个儿女的生命并没有消失，只是不在这世上存活而已，他们应该在另一个世界，所以还是双倍的祝福。

　　因此我们不妨以永恒的角度来看待生命，路加福音中耶稣所讲的财主和拉撒路的故事谁敢说就不是真的呢？谁又敢说一个忠心事奉的传道人在疾病折磨中孤独离世之后就不会有极大的荣耀呢？否则保罗又怎么会说“情愿离世与基督同在，因为这是好得无比的”（腓1:23）？希伯来书的作者提到有很多信心的伟人“是存着信心死的，并没有得着所应许的，”但他们“却羡慕一个更美的家乡，就是在天上的，所以神被称为他们的神，并不以为耻，因为他已经给他们预备了一座城。”（来11:13,16），所以，耶稣教导我们要积攒财宝在天上，就是在提醒我们要用今生的生命来预备永恒的盼望。

　　一天深夜，我看书看到很晚，当我放下窗帘准备睡觉的时候，发现外面似乎很亮，我有点诧异，就打开门轻轻走到露天阳台上，结果我被洒了一身月光，不由想起了几米写的：“我在冰封的深海，找寻希望的缺口，却在午夜惊醒时，蓦然瞥见绝美的月光。”眼前熟悉的一切却变成了另一个世界，没有白日的喧嚣和混沌，只有夜的宁静和单纯，就像我喜欢的黑白照片，你可以听到树的呼吸，闻到地的气息。

　　我在想，死亡之后会不会也是一种熟悉而又全新的世界？不知道能否在午夜再瞥见另一种绝美的风景？中国人认为死了就一死百了，但其实死亡只不过是生命的另一种存在状态，如同诗人里尔克所说的：“真正的生命形态穿越生与死，伟大的血液循环流动在这两个领域，既没有此岸也没有彼岸，只有伟大的统一。”早在古希腊，欧里庇得斯就说过：“或许谁都知道，生就是死，而死就是生。”柏拉图在一篇对话中提到被认为雅典最有智慧的苏格拉底在谈论死亡的问题时也不断重复这样的话。但现在，有谁知道生就是死、死就是生呢？我希望自己真的能明白生命与死亡的奥秘，或许就可以对眼前与癌症生死较量的输与赢比较释怀了，就像里尔克在他的诗歌和小说中所表达的，能够承受死亡恐惧的能力是人生存的最后能力，只要具备了这一能力，那么其他一切的恐惧和危险就没有什么是不能承受的了。

　　所以，当你从不同的角度看待生命和死亡的输与赢，你就会有不同的领悟了。